孤墳。

　　光滑鏡面倒映出一張朝氣蓬勃的稚嫩臉蛋，水潤紅唇端正地鑲在小巧鼻梁下，茶色瞳眸閃爍著燦爛清靈的光芒。我梳好學生標準的俐落短髮，紮緊制服上衣，對著鏡中規矩的女孩自信一笑，又是美好一天的開始。

　　我叫甄恬，就讀翔月國中三年級，課業頂尖，待人有禮，作息規律，是長輩眼裡乖巧的超級好學生。家境小康，父母望女成鳳，雖管教嚴格，但的確相當疼我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……

　　「嗯？恬恬，妳要出門了？」飄來陣陣怪味的廚房探出一顆頭來，白皙肌膚上印著兩枚明顯的黑眼圈，混濁眼瞳流露深沉疲憊。她見是我，憔悴臉孔立刻綻放一朵真誠微笑。

　　父母都已經上班去了，會在家裡的人只有……

　　「妳不要叫我恬恬好不好？很噁心欸，還有，妳在廚房幹嘛？」我瞇眼，嫌惡地掩住口鼻，以阻擋那股強烈異味。

　　她是我姊姊──甄梓嵐，大我三歲，個性卻和我截然不同，是十足的災星，爸媽總因她吵架、三不五時斥責她，那台詞我都會背了：「甄梓嵐，妳怎麼這麼不受教啊？」、「早知道當初就別生妳了！」……總之，她在家裡的地位連僕人都不如，任何人都可以羞辱她、拿她出氣，誰叫她未盡學生本分。

　　同樣面臨學測大考的她，卻絲毫沒有拼命的意思，只知整日埋首於創作中，寫寫寫，寫寫寫……我就不信她這粗蠢的腦袋能寫出什麼來，她恐怕連語法結構都不懂吧？

　　「做早餐、午餐。」姊姊甩甩散亂背部的褐髮，笑顏清淺如水，「爸爸沒給我零用錢，我只好將就著吃。」

　　「誰叫妳不上進。如果妳用功些、光耀門楣，爸媽哪可能吝於給妳錢？」我交叉雙臂，朗聲說道。姊姊寬鬆的襯衫、覆面的長髮都讓我感到無比膩煩，「再說，妳哪一次繳錢不是謊報數目的？妳甚至能為朋友喜歡的一條項鍊整天不吃飯！妳現在才來可憐兮兮地躲在廚房抱怨爸媽，告訴妳，妳根本是自作自受！」

　　依舊持著那抹無謂淡笑，姊姊凝視我良久，輕掀唇瓣，沒頭沒腦地問：「對妳而言，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？」

　　「妳在問廢話嗎？當然是前途啊！我連之後幾十年都打算好了，但我想妳這隨性神仙應該沒這麼謹慎吧？」我冷蔑一笑，嘲弄回答。平時我不這樣的，我對任何人都謙恭溫和且彬彬有禮，卻獨獨無法忍受眼前這蓬頭垢面的傢伙！

　　「妳都不在乎有沒有朋友嗎？」姊姊邁出廚房，藍白拖躂躂躂的與冰冷地面吵著架，我連忙倒退一大步。

　　我輕嗤，「我成績好，同學有問題都來問我，哪怕沒朋友？」

　　姊姊含著笑，於我身上流連的視線卻清冽若兩片寒冰，「個性相投才稱得上朋友，不是嗎？」

　　「這道理我懂，用不著妳教。我就是有成績替我招來很多朋友、進而讓我篩選的，」我頓了頓，不屑續道：「告訴妳，能當我的知心，絕對都是學業頂尖的菁英；哪像妳，有的只是些泛泛之輩、狐群狗黨。」

　　語畢，我旋身，整理好書包，將手搭上門把，姊姊細柔的嗓音幽幽飄來。

　　「也許妳覺得，妳擁有的都是上好的：父母的疼愛、師長的讚許、朋友的出類拔萃、課業頂尖的榮耀……，相較之下，我不過是個失寵於長輩、成績差、沒了小說就什麼都不是的可憐傢伙。乍看我似乎一無所有，但……」姊姊沉默片刻，輕輕一笑，「現在我卻覺得，妳才是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可憐人。」

　　心頭猛地一震，腦內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炸開。我僵硬轉頭，勉強穩住紊亂的氣息，感到渾身肌肉都痛苦地緊繃著。

　　「妳懂什麼？」一字一句，飽含憤怒與輕蔑，緩緩逼壓出喉腔，「從不花時間在課業上，只知道整天窩在電腦前寫些爛小說！沒出息！爸媽會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都是妳害的！丟盡家族顏面！不孝又不知恥的人渣！」

　　我沒料到我會罵得如此惡毒，而我與姊姊間和平的假象正逐漸崩塌。我們怒視著對方，彷彿今日才終於看清彼此。

　　數秒的靜寂，空氣沉重得似將凍結。姊姊望住我，我很驚訝她臉上居然還掛著笑，那是個悲絕卻倔強的破碎笑容。她淡淡詢問：「恬恬，妳有認真看過我的小說嗎？」

　　我攏緊柳眉，難以言喻的怒火竄上胸腔，「誰要碰那種只描寫同性戀的骯髒東西啊！連出版社都不屑──」

　　「我寫作不是為了討好出版社，」姊姊難得地打斷我的話，她淺淺一笑，續道：「我是在為愛得辛苦的我們向社會吶喊、向世界抗議，我要讓我們的故事流傳下去，千千萬萬年……我要告訴子孫：我們用生命勇敢地追逐愛情，願他們也永遠別放棄希望……」

　　「妳說『我們』……？」我敏感地留意到不甚尋常的用詞，不禁倒退數步。

　　「這與妳無關。」姊姊斂去微笑，神情嚴肅卻高潔無比，威若天神，「我只問妳：妳當真喜歡念書嗎？」

　　言畢，她轉身，躂躂躂地又回廚房去了。

　　「我、我……」我愣在原地，呼吸急促，接著猛地扯過書包，奪門而出。

　　陽光輕柔地吻上我的眼皮，我垂目，握緊雙拳，緩緩將滿腔憤恨發洩至溫暖空氣中。

　　我不可能不喜歡讀書的！我熱愛那種光榮的感覺！我迷戀大家讚賞欽佩的眼光或言語！最重要的是，我絕不要成為姊姊那種自以為是的廢物！

　　我是完美、是幸福、是值得尊敬的！

　　我相信。

　　我相信！

－－Ｔｈｅ　Ｅｎｄ－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