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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半夢半醒間,似乎有人正搖晃著自己,且力道相當可怖。

  「唔……誰?」魑魅軟軟抬起裸露於空氣中的臂膀,遮住上方略微刺目的光線,唇齒間飄出一縷含糊不清的問句。

  「魑魅,起來!」彌靈絕塵的容顏於視線中扭曲、朦朧,彷彿隔了層水漾薄紗,縹緲且無比虛幻,唯有那稚氣叫嚷真真切切地打入耳裡,「別賴床啦,天都亮了!」

  「嗯呃……才剛天亮,還沒有中午……可以繼續睡……」魑魅慵懶地翻過身,任憑一襲柔潤烏絲散亂床褥,他掖掖被角,將對方的呼喚遙遙阻卻在外。

  「魑魅、魑魅!喂,起來了啦……」彌靈的呼喊越發低微,漸漸地聽不到了。

  魑魅滿意地放鬆眼皮,方想再假寐一會兒,便被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驚醒,他猛然蹦起,姿態淒慘地跌至床下,摔得四腳朝天。

  「你……做什麼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?」魑魅搓揉著紅腫的臀部,踉蹌爬起,疼得薄淚涔涔。一大清早就被如此嚇人的方式叫醒,滋味自然很不好受。

  彌靈斂去法術,得意笑紋緩緩漫上他清麗細緻的五官,「不這麼做,你八成一覺到晌午了,懶蟲。」

  「也用不著那麼激烈吧……」魑魅苦著張俊臉嘀咕,艱難地挪了挪身子,以免牽動到傷口,「老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方式叫我起床,我的傷哪可能會好啊……沒有惡化就不錯了。」

  「分明是你偷懶、體力變差,少把責任推給別人。」彌靈輕哼,扔下一套較為休閒的服裝,「趕快弄一弄,等等要下山買東西。」

  言罷,他便轉過身,好讓魑魅能夠更衣。

  「咦,食物都吃完了?」魑魅一愣,這才注意到包裹著那纖細身軀的,並非素日寬鬆華貴的羅袍,而是進城專用的淺色襯衫及牛仔褲。

  許是習慣了彌靈錦服古裝的模樣,驟然換作如此現代的衣飾,他總覺得怎麼看怎麼奇怪。

  「食物多得很,我是去採購年貨。」彌靈斂眸,輕捲自己燦銀的髮,唇齒間啣著抹哀涼而冷寂的笑,似嚴冬中一片顫抖凋零的葉,「你知道,被逐出天庭後,我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吃糖過節了。」

 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,宛若數千冰塊傾入房裡。屋外亦靜寂,淺金春光自稀疏的枝枒間輕瀉如水,在光滑地面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。

  魑魅注視著那單薄身影,難以言喻的酸澀倏然於內心翻湧而出。俄頃的沉默後,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。

  「不過,為什麼我也要換上外出服?」他攏緊烏黑劍眉,疑惑地撫摸彌靈遞予自己的服裝,不甚滿意地盯著那細長袖管,「我不喜歡這麼短的衣服,而且它好緊。」

  彌靈緩了緩氣息,褪去脫俗面上的惆悵,只含一抹嬌媚動人的笑,轉首望住魑魅,「不喜歡也得穿。你想想,若披著古裝出現,城裡的人怎可能不起疑?保不準就把你捉進研究室了呢。」

  「什……等、等等!你的意思是,我也要下山?」魑魅瞠大雙目,嗆得一口氣霎時回不過來。

  「年貨豈是一兩個袋子就能裝完的?當然要找你去幫忙呀,否則你這下僕未免也做得太輕鬆了。」彌靈軒一軒眉,嗓音清朗地劃過初春的料峭,「雖說現在才去似乎晚了點,但樣式品質應該不會和先前相差太多才對。」

  「你究竟要買多少糖啊?老年人還吃這麼多甜食,小心牙齒蛀光……」魑魅以髮圈束好長髮,拿起木質櫃上的銅鏡左瞧右盼了半晌後,苦惱地擰緊眉頭,「可是,我的角怎麼辦?即使我穿得再現代,頂著這角上街,照樣會穿幫呀。」

  彌靈含笑不答,揚起的櫻唇有溫柔的弧度,在疏落光影裡直叫人覺得看花了眼。魑魅愣愣片刻,對方已行至自己面前,抽出一只乳白毛線帽,手勢輕緩地戴到他頭上,「才剛入春,天氣還有點冷,你戴這個不僅能遮住角,也能保暖。」

  魑魅騰指,輕觸柔軟的毛線帽,口吻參雜著些許疑惑,「你……」

  「對了,忘記交代你一件事,」彌靈凝睇著他,驀然開口,笑顏裡的柔婉頓被雪亮恨意刮落,他微瞇的鳳眸內流轉著道不盡的嫵媚,卻凜冽得令人膽寒,「待會兒順便幫我把大禮帶下山吧,畢竟他們惹出了這麼多事,我若不好好報答,總覺得過意不去呢。」

  ※

  不過一盞茶功夫,兩人已在近城的小徑上。山野間枝葉旖旎的花朵逐漸轉為青翠水潤的稻田,密密地鋪成一張綿延數里的柔美地毯。春光錦繡如織如畫,彷彿凝蓄一天一地的明媚雲霞,燦爛繁盛到了極點。

  「我說,你既要用法術,為何不直接瞬間移動到城裡就好?還得走這麼一大段,我好累呀……」魑魅半拖著身子,低聲抱怨,遠遠瞧去只覺他像個傴僂老頭,哪還有半點昔日的翩翩英氣呢?

  彌靈淡淡瞥了半死不活的魑魅一眼,步伐仍舊飛快,接著提手往他背部一切,強迫他站挺,「我特地走這一段就是為了訓練你,看看你現在是什麼鬼樣子?三歲小孩搞不好都能打敗你。」

  「喂,好歹我也是個千歲老人了,體力當然不比年輕時強盛啊!何況我還帶著傷耶!你要求得這麼嚴格,如果害我負荷不了而提早去見閻羅王,你要怎麼補償我?」魑魅噘著嘴,可憐兮兮地抗議。

  「我定會請閻王把你還來,或是乾脆殺進地府搶人。」彌靈瞇眸,猶自噙著抹冷澈的笑,似冬日迸落的一點碎冰,又若煦春的嬌艷牡丹,盛放在飽滿嫣紅的唇角,「再囉嗦一句,小心回程時東西通通給你揹,還不許使用法術。」

  魑魅張嘴欲駁,便被對方的一席話堵住了口,只得悶悶地繼續龜行。

  曙光微斂,天空晴朗得如一汪碧藍澄澈的秋水,懶洋洋地推捲著殘雲前進。魑魅移開目光,凝視著前方逐漸清晰的水泥森林。

  彌靈領著他踏上大街,拐過數個轉角後,來到人聲鼎沸的市場。初次進城的魑魅頻頻張望,川錦市的一事一物在他眼裡都顯得分外新奇有趣。倏地,一輛轎車疾駛而過,他不住驚呼,世上竟真有這般馳騁如飛的坐騎!

  「那是汽車,跟馬啊獸啊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,鄉巴佬。」見對方如此歡悅,彌靈亦不自覺哂笑,嘴巴卻仍舊酸刻不饒人。

  「可是它怎麼會跑?它又沒有生命!」魑魅愣愣轉首,俊美臉孔寫滿愕然與困惑。

  「現在科技這麼發達,保不準連法術都會給越了去……算了,我回去再說予你聽吧。」彌靈俯身向前,翻揀著攤子上色澤鮮艷的糖果,絢麗雪髮隨其傾斜的角度,柔順地披散胸膛,一晃一晃地輕觸那誘人鎖骨,直催得人情欲萌發、蠢動難耐。

  「哦,漂亮的小姐,今天總算決定要買糖啦?」糖果攤老闆是名古道熱腸的老伯,一團鮪魚肚膩膩地抹成飽滿的弧線,爬滿晶亮汗珠的油白大臉顯得爽朗,甚至連眼角的紋路亦有溫潤的光澤,「也不枉我週週勸妳,來來來,這種糖很好吃喔,要不要先試個味道?」

  魑魅身子一僵,狐疑地望住彌靈,「小……?」

  「最近心裡苦得緊,想來老伯你這討個甜蜜嘛。」彌靈赭紅的美目冷冷橫過魑魅,硬是攔住他的問句,唇畔開出的花朵明艷無比,直叫人沉醉下去。他嬌笑著拈起那圓潤透明的糖果,送進魑魅口中,「你嚐嚐,喜歡的話,這糖我便包下了。」

  魑魅被他這般親密的舉動驚住,心口突突一跳,好半晌才反應過來,開始咀嚼。

  「心情不好啊?嗯,那我今天特別給妳打折怎麼樣?如果能因而換妳一笑,我這生意也做得值得了呢。」老伯摳著下顎,爽快笑道,而後轉向魑魅,「這位是妳的朋友嗎?我瞧著倒有些眼生,是外地人吧?」

  彌靈側首凝視著他,笑顏越發嫵媚柔緩,他無預警地挽住魑魅臂膀,羞澀嗔道:「討厭啦,老伯,他可是我的男、朋、友呢。」

  「噗!咳、咳咳咳咳咳……」魑魅聞言,一口氣登時回不過來,嗆得眼淚直流。

  彌靈瞇起鳳眸,湊向他泛紅的耳際,狀似親密,實是正低聲威脅著他:「敢說不是,回去就有你好看的。」

  「妳男朋友啊?長得不錯呀,挺英俊的,和妳的美貌倒很相襯。」老伯樂彎了眼,咯咯笑著,很是誠懇地評論,「只是不知他是哪裡人?」

  「呃,我是山裡來的……」

  「山裡?你住山裡嗎,年輕人?」老伯斂去笑容,臉色驟變,目光亦轉為擔憂嚴厲。

  「老伯,別緊張,他是住在寧燕市的山上,不是川錦市的啦。」察覺到異樣的彌靈忙掐住魑魅手臂,堆起甜到膩人的柔笑。

  老伯調勻氣息,神色明顯放鬆不少,他撫著肥碩的胸膛,憂心忡忡地說道:「你是外面來的,我這本地老頭少不得多叮囑兩句:絕對不要踏進那山裡,知道嗎?」

  「為什麼?」魑魅不解蹙眉。

  「那山邪門得很!我這輩子從沒想過要去動它。前些日子,政府那群糊塗蟲卻拼命說什麼發展經濟、擴墾山林,講得多好聽,其實不過是他們想污錢罷了!市裡的人大約也無異議,就由著他們去做,結果呢?聽說那些工人在山裡遇見怪獸,回來個個害了場大病,市長也因此被罵得狗血噴頭呢!」老伯滔滔不絕,滿佈皺紋的大臉脹得通紅,實在難以分辨他是為山還是替政府打抱不平,「但他們的解釋是:山裡頭住了個專做機器怪物的瘋子科學家,還打算過年後帶更先進的武器入山,逼他投降。唉!兩位請別說我迷信啊!我總覺得他們是觸怒了山中的仙人,才會敗得這樣一塌糊塗。唉,只希望這些愚人早點清醒囉,否則搞不好大家都會被他們害死呀……」

  老伯唏噓不已,拿起擱置一旁的水壺,抿了口茶潤喉。

  魑魅意味深長地望住彌靈,溫潤碧瞳閃耀著詢問及警惕的光芒,好似一只通翠玉石,熠熠生輝。

  彌靈並未應答,只含一抹柔媚合宜的神色,笑靨如花。他捲玩著燦銀的髮,纖白指間輕輕按住適才遞予魑魅的糖果,「老伯,這個我包下了。」

  ※

  寬敞的軍備室內,只有規律沉重的腳步聲踏碎滿室靜寂。

  男子來回巡視著那整齊堆疊的彈藥,輕輕一嘆。暮靄茫茫,正是傳說中群魔亂舞的時刻,線條流暢的橢圓炸藥在昏晦餘暉的映照下,竟像蛇舞般扭曲出鬼魅駭人的幢幢暗影。

  他低首於記事本上劃過軟弱歪斜的一筆,又是一聲陰鬱的嘆息,那樣綿長,彷彿沒了盡頭,幽幽地葬入霜寒夜色中。

  眼皮狂躁地跳動,似乎有什麼重物沉甸甸地壓著心口,直迫得他喘不過氣、腦仁酸脹。耳畔隱約有個聲音在叫囂,那樣驚惶淒厲的的呼喊,嘶吼著要他別返家、千萬別返家!

  可他總得回去的,他那玉雪可愛的孩子還在等他一同放煙火呵!思及此,他疲憊厭煩的神情登時和緩下來,那麼強烈的企盼,恍若一顆心都於甜蜜的記憶裡給湃得柔軟了--他依稀記得,幼時每逢年節,慈祥的祖父總會領他們三兄弟去山腳放煙火。當火花伴隨著興奮叫嚷射出,那絢麗光芒不僅在他晶亮的眼中映下滿滿的感動,更於小小的心靈灑落一季的明亮璀璨。

  曾經,他期許自己成為一名煙火製造商,能以耀眼繽紛的火光換取人們真摯的笑顏。雖說他此刻清點的物品亦會爆綻出熱情烈焰,但那卻是奪命的召喚、是死神劍刃爍出的血紅灼光,焚成一條通往地獄的荒徑。

  「八百九十二……咦……」他駐足,緊鎖的眉宇間訴說著濃烈的疑惑與不確定,隱約認為這數字沒錯,卻又感到似乎有哪裡不對得厲害。

  心下惴惴,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,絲絲地沁入骨髓,涼意自腳底冷冷漫起,他皺著眉再次清點,不錯,仍是這個數字。

  他俊朗的面容掠過一抹憂色,旋即釋然,大約是自己敏感過頭了吧。

  他收妥筆記本,踏出軍備庫,謹慎地鎖好大門,接著快步趕回宿舍收拾行李,準備返鄉過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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