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  那天,我遇見了統馭這世界的神。

  她紮著馬尾,五官清秀,瘦削臉蛋渲染著病態的青白。一身規矩的水手服,渾沌黑瞳盛滿疲憊,乾澀的唇快速蠕動,瘋子般的喃喃自語叫人畏怯。

  「雨曦,妳在對誰說話?」我撐顎,好奇問道。雨曦是班上新來的轉學生,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前,她到底就讀哪所學校,甚至她的手機地址家人也是團謎。

  「很多人在向我祈禱,我要實現他們的願望,我還要核對生死名單……」雨曦呆滯的目光閃爍著徬徨,連抬頭看我都省了。簡略回應後,便全神貫注地繼續那咒文般的冗長呢喃。

  「這樣妳不累嗎?」我凝視著面容憔悴的雨曦,追問。

  「累啊,都不能好好休息,幸好我不用吃飯睡覺……可是我好煩呀,淳依,我連下凡度假都不得清閒……」雨曦抱怨,冰冷小手捏緊裙襬,原本平整的衣物立刻扭曲出數條皺痕,在凜冽空氣間無聲哀號。

  「妳要不要我幫忙?」我拋出第三個問句。

  「不了,凡人管不得……」雨曦搖頭的動作凝滯於半空中,她定格片刻,接而緩緩轉首,謹慎打量著我,迅速掀動唇瓣,「慢著,有何不可?有何不可呢?我是這世界至高無上的神,縱使做錯,也沒有人敢違抗、指責我啊!對呀,沒什麼不妥的……」

  我瞇眼,依舊持著那抹興味淺笑,異樣的煩膩與輕蔑卻緩緩流淌過內心,諷刺如冰冷的噁心黏液。我不動聲色,僅是靜靜等待她的決定,傾聽她越發狂亂的恐怖喃喃……

  ※

  就這樣,我成了神的專用秘書。

  雨曦要求我掌管生死。起初,我半信半疑,以不甚正經的態度面對這有違常理的一切,直到某個陽壽未盡的人因我的疏忽死去,我才明白自己遇到的並非贗品。

  雨曦沒有責備我,只是疲憊地擺擺手,背過身專注於一連串難解的自言自語,「反正不會有人敢抗議妳錯,再說那人早晚要死的,沒差。」

  我默然頷首,完全無意辯駁。但這一刻,我見識到了神究竟有多殘酷,人命在她眼裡就如同草芥,一文不值。

  我操弄生死大權,偶爾塗改年輕生命的死亡時間,好讓這些正欲展翅的孩子能實現夢想。我不敢做得太明顯,以免她疑我存有貳心。

  直到那一天,一位身材肥短的女同學揮舞著美工刀,在課堂上崩潰流淚,尖叫求神殺了她。我認出她,她原先的死亡時間是兩星期前,卻讓我慈悲地延長了好幾十年。

  看著她滿面痛苦地掙扎咆哮,最後被老師半拖半拉地架走,我迷惘了。

  是我害她的嗎?是我在折磨她嗎?我的好心,卻成了逼瘋他人的兇手……

  雨曦望向我,難得地停下惱人的冗長呢喃。她沉默良久後,輕描淡寫地開口:「妳就放過她吧。」

  腦內彷彿有什麼東西猛然爆炸,我羞憤地握緊雙拳,數度張嘴欲言,卻什麼也無法說出。

  ※

  自此之後,我鬱鬱寡歡,無心再管生死簿裡不斷殞落的年輕生命,只是終日賴在床上,索性連學校也不去了。

  我錯了嗎?是否從與這詭異神明的邂逅開始,就已注定會是一場錯誤?

  我不明白,想不通,找不到最佳辦法,問題無解。

  「妳打算一輩子這樣消沉下去嗎?」雨曦終於看不過我的頹廢,止住呢喃來勸我。

  「少煩我。」都是妳害的!如果不是妳,我許淳依哪會落到這般地步?我煩躁地翻閱著生死簿,上頭的一個名字瞬間鎖住我的視線。

  編號三百四十六,許淳依。生於西元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八日,卒於西元二零八一年一月五日。年八十七。

  我愣住,二零八一……意思是還有七十年?我還要在這汙濁世間折騰那麼久?

  意識有些渙散,我著魔般地提筆,正欲修改,便被雨曦攔下。

  「妳不可以。」她望住我,深邃黑瞳閃動著少見的清明。

  「我不管!」我嚥了口唾液,難以言喻的憤恨迅速佔領內心,肢解我殘破不堪的理智。我扭身,開始劇烈掙扎,頭痛欲裂,「我能控制他人的壽命,卻獨獨無法改變自己……不公平!不公平!」

  「這世間何來公平?連神都被如此殘忍對待,怎會有公平可言?妳知道嗎?我必須永遠活著,傾聽人們的願望,我對這些源源不絕的慾念感到無力疲乏,卻連殺死自己、終結折磨的權利都沒有!許淳依,妳是有多可憐?可憐到妳想尋死?」雨曦顫抖著唇,嗓音澀啞,在我身上停駐的目光灼熱無比,幾乎將我焚傷,「我不允許……不允許!其他人我不管,但我不准妳離開!我不答應!絕不!」

  後來我又向她吼了什麼我不記得……但雨曦悲痛的神情卻深深烙印腦海,震撼我的靈魂,摧毀我早已支離破碎的堅強。

  我流淚噤聲,因為我在她蒙著水霧的眼裡,看到了名為愛和獨佔的複雜情緒。

  ※

  沉重的壓力一點一滴地侵蝕理智,如飽滿氣球般的不斷膨脹,尖叫著撕碎我殘存的清明。

  終於,在杏花飛舞的溫煦季節,我被關進了精神病院。而雨曦陪在我身邊,依舊喃喃自語。

  陽光普照,我攤開生死簿,快速瀏覽,上揚薄唇勾勒出一抹神祕笑痕。一百九十四人,這是明天的死亡名單,「雨曦,有誰要改掉嗎?」

  「編號七十三,古馥汝,二十歲;編號一百四十一,韓典,十六歲……」她機械式地回應,空洞眼神在遠方凝結,慘白面上漾著抹殘破虛弱的傻笑,「這地方真好,幽靜啊……」

  我聞言彎唇,令人不寒而慄的陰冷笑聲自齒間洩出,迴盪長廊。

  他們到底知不知道,被押入這裡的,可是名貨真價實的神祇呢?

  也可能我早就瘋了,而數月以來的種種,都是我狂亂的幻想。其實錢雨曦這個可憐神明,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呵……

  誰知道呢?嘻嘻……

  咯咯咯咯……

 

--The End--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醉彼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